蘇起

台北論壇董事長 
聯合報2020年05月10日 A12版




據聞李前總統在任期間,某老友曾勸他重視中國大陸對台灣的重要性。他說「你放心,中共就要垮了。相信我,我有情報的」。十幾年後老友重逢,客笑問中共垮了嗎?李揮揮手,「嘿,今天不談這個」。

由於中共制度威權而不透明,外界對大陸的理解自然不可能像對美國那樣深入周延,所以堅持「崩潰論」幾十年而臉不紅氣不喘的大有人在。中共建政初始確實鬥、亂、窮了卅年,但隨後四十年,不僅沒有崩潰,還快速壯大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,人民生活也大幅改善。中共官方稱這「沒有民主也能發展」的制度為「具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」,西方則說「國家資本主義」。筆者拆解為「國有」「黨治」「民享」。
 

「國有」指的是大陸的土地、自然資源與關鍵生產工具均屬國有,其使用及經營則部分歸由民間。這是「國家資本主義」與西方資本主義最大的差別。中共過去四十年一直小心拿捏「國有」及「私有」之間的分寸,時緊時鬆。
 

「黨治」是另一特色。隨著經濟快速成長,很多黨政官員「以權謀私」,累積極大民怨。學者統計,二○一○年大陸的貧富差距比美國還大,接近拉丁美洲水準。而黨紀竟渙散到重要官員遇事敢逃到美國領事館尋求庇護。習近平上台後一方面賦予共產黨更大的治國權力,一方面嚴整黨紀,強化黨員思想教育,全面肅貪,連「老虎」帶「蒼蠅」共懲罰了多達一百五十萬名幹部。如未下此重手,局部動亂不是不可能。
 

但負面影響也不小。原本逐步開放的風氣受到限制。更重要的,中共的國際形象由好轉壞,加深西方對中國崛起的疑慮。
 

「民享」指的是人民在物質與精神面的滿足。哈佛大學、皮優中心及其它大型民調都發現,在各國人民對自己領導人施政滿意度的比較中,大陸均名列前茅。
 

「國有」「黨治」「民享」的制度在全球獨一無二且極難複製。那是因為孕育它的土壤也是獨一無二。
 

根據西方研究,直到清朝的康雍乾時期,中國的全國總生產在一千幾百年的時間裡,一直等於現今所有先進國家當時的總和。但三次天下大亂(即十四年太平天國、八年對日抗戰、十年文革),每次死亡幾千萬人,讓這塊古老大地殘破剝落,民不聊生。這段長達一百多年的大規模慘痛記憶,讓現今全民對社會安定、經濟成長、及國家強盛抱有強烈的集體期待。
 

地理上,用美國前副國務卿佐立克的話說,中國人口的一半(約等於全歐洲人口)擠在相當美國德州大小的土地上;其中民族、宗教、語言、地域情結都極複雜多樣。管理這樣一個龐大擁擠多元且矛盾重重的國家,本身就是極大的挑戰。相對於美國只與「朋友和魚」做鄰居。大陸還與十九國的陸地或海域接壤,其中五個曾在近百年內交戰,十個至今仍有領土爭議。
 

這麼複雜的政治面貌當然不可能三言兩語說清楚。勉強簡化,只好借「腳踏車」做比喻。「腳踏車」有三要素。首要是騎車的人,即中央領導,必須穩,不能內鬥,否則車子必定東倒西歪。此理自古皆然,於今尤是。第二第三是車的兩輪,一為經濟發展,一為民族主義。若兩輪都飽滿,車子必定又快又穩。如輪胎洩氣,腳踏車就岌岌可危。近四十年北京高度重視經濟發展,對外不輕易示弱,原因在此。
 

習任內「腳踏車」輪堅氣足,車子騎得虎虎生風,別國看得既妒又羨。問題是它畢竟只有兩輪,先天不如三輪或四輪車穩定。它的成功除了車手團結穩健,個個經歷過文革的大風大浪外,還有很大部分是因為十四億人對慘痛的過往記憶猶新,不願重蹈覆轍,且感激「民享」,渴望民族尊嚴;因此他們能夠忍受國內匱乏、限制、甚至災難,也不怕國外挑戰。將來一旦人民不再「憶苦思甜」,個人意識抬頭,自我期望上升,制度就有質變的壓力。
 

目前新冠肺炎正考驗美國與中共兩個截然不同制度的危機處理能力,同時也正衝擊它們的經濟與社會。在兩強持續角力的大環境下,不同制度可能如何影響它們的國力消長,應也值得我們關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