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起

台北論壇董事長
聯合報2017年4月2日 A14版


聯合報前總主筆黃年近日出版新書「獻給天然獨:從梵谷的耳朵談兩岸關係」。他選擇梵谷作為論述的起點,我只能用「別具慧眼」來形容。為什麼?

梵谷是西方美術史上一個罕見的偉大畫家。他短短的一生充滿了激情、挫折、勇氣、理想、矛盾、流血、與創意。他畫作之多(兩千餘幅油畫及素描),生前賣出之少(僅一幅),在知名畫家中應是絕無僅有。他的割耳自殘,最後住進精神病院並舉槍自盡,更是他悲劇人生的兩大高潮。

我欣賞黃年兄的慧眼,因為如果撇開兩岸許多眼花撩亂的現象,只聚焦於它的本質的話,兩岸關係還真的很有梵谷的悲劇性格。而且經過藍綠紅幾十年的機關算盡及嗜血廝殺,我們似可確定,現在兩岸關係的精神病,像最後幾年的梵谷一樣,已經越來越嚴重了。

可不是嗎?台海兩岸隔海分治的前三十年,因為台灣與大陸一致追求「急統」而充滿了激情、挫折與流血。在美國第七艦隊長期橫加阻撓下,雙方不得已轉成「緩統」。大陸美其名曰「和平統一」;台灣的經國先生則從「反攻大陸」改成號召「三民主義統一中國」。當時大陸因為必須壓抑統一願望而罹患了輕微的憂鬱症。台灣則更嚴重,因為它長時間的「統一只能說,不能做」,導致初期的精神分裂。

李前總統時期繼續精神分裂。他表面上高舉統一的大旗,但實際上卻一方面用「民主化」理想療癒台灣民眾的挫折情緒,一方面把「民主化」逐步轉成「在地化」,然後再滑向「台灣化」。沒想到一路順遂以致志得意滿的李先生搶在任滿前提出「兩國論」的創意,想要一鼓作氣推到「台獨化」的時候,被美中兩強分進合擊逼回「一中各表」的原地。記得他在兩國論提出後面對美國駐台代表的當面質疑時,急切地辯解自己並不支持台獨,而是一直主張「一中各表」及「一個分治的中國」。從此以後,台灣部分人士就患上了躁鬱症,時而躁進,時而謙卑。

傾向躁進的陳前總統在任時,經過短時間的謙卑後,勇氣十足地向正名制憲的「急獨」理想邁進。台灣多數民眾及美中兩強聯合反彈,帶來了馬前總統八年的「不統不獨不武」,讓神經緊繃多年的兩岸關係終於鬆了口氣。但神經的鬆弛以及長期對國際問題的漠視,又讓台灣民眾誤以為兩岸的和平與安定輕易可得,而「台灣民意」放到國際甚至中國大陸,也必定是超級無敵的硬道理。這個誤解讓民進黨回掌了政權。

新上任的蔡政府當然明白國際與兩岸實力新對比的殘酷現實,另外應也沒有忘記「急獨」失敗的慘痛教訓。但它卻很尷尬地發現自己被自己長期「反中」與「台獨」的成功宣傳所綁架而動彈不得。折衷之道只好採取「緩獨」策略,對外講「緩」或「維持現狀」,對內仍「獨」。這就讓今天的台灣陷入新的精神分裂:「台獨可以做,不可以說」。這個分裂存在於蔡政府高層自己的言行中,中央行政部門的言行,以及其他黨政學媒的言行中,甚至還藏在眾多支持群眾的內心深處。

不幸的是,今天台灣的精神分裂極可能比早年的病症更嚴重,因為早年外在環境非常安全,非常穩定,可預測性很高,但現在的外在環境卻極不安穩而且挑戰性極大。更糟的是,原來殷殷仰望的精神科醫師美國突然自己變得不僅神鬼莫測,甚且有點自顧不暇,以致任何風吹草動,無論出自大的太平洋兩岸或小的台海兩岸,都會牽動台灣的大小神經。所以病患的心理壓力比過往任何時期都大。我們擔心,嚴重的精神分裂持續一段時間後,不斷累積的挫折感很可能爆發出更大的問題,釀成像梵谷自殘甚或傷及無辜的悲劇。

冷靜地看,台灣這麼多年的精神病,除了人為的因素外,也有很大的程度是它的歷史與地理決定的。但它不是不能治療。事實證明,最近八年就是比較緩和的時期。當前的台灣很容易可以做的自我療癒就是設法改善自己的對外關係,尤其是緩和過度緊張的兩岸關係。怕就怕患者不願意採取任何治療行為。若如此,我們就只能為天下蒼生長嘆啊!